作者簡介
湖南蟲台北人。樹德科技大學企管系畢業。曾任職出版社、報社,現職記者。經營個人新聞台「頹廢的下午」。著有《最靠近黑洞的星星》、《小朋友》、《一起移動》、《奶油事變》等。
名人導讀
不明下落時間是二〇一九年六月十一日,我和同事小岳搭機到台東,準備轉機到蘭嶼工作。飛機在風雨中降落,但迎接我們的是取消的航班。確定行程無法按規劃走後,我重整備案,聊以安慰地登記完候補,就和同事前往搭船處確認明早啟航時間,訂了民宿休息。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現況了,索性視其為意外的假期一晚,借腳踏車到附近的富岡地質公園逛。岸被海和風蝕為各種形狀的礁,被人們看作蜂窩、龜陣或豆腐。出於對「隨機」「錯落」「不規則」等強迫症般的好感,我對「礁」也有連帶的喜愛。若非小時候曾看見許多海蟑螂在上面亂數遊走,恐怕會更早對其斑駁、粗糙、坦露和堅硬的氣質做出表白。不夠格說是物傷其類,單純敬畏它經年累月地直面傷害,不圓滑不粉碎,矗立直到轟然倒塌。我做不到。那時的我,只是隨身攜帶公仔四處擺拍,放進積起水來的石頭孔洞,像站在獨立露天澡盆中,頭頂著陰天,以太平洋為背景,兩尊小小的塑膠人像與狗,就這樣泡在湯裡,上半身露出微笑不改的臉——這麼說,好像它們真能感受到淹沒的危機?至少我是沒有。我和小岳漫無目的走,跨步踏石,苦中作樂拍照。天黑之前,趕路回程,在溼的木棧板上,小岳忽然一喊:「等一下!」已來不及。一隻雨後出來散步的巨大蝸牛,慘死在我腳下。脆與黏感,毛骨悚然。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現況了。便利商店用過晚餐,回到民宿,洗完澡,便無任何要事非做不可了。孑然的我,在寂靜的夜,極簡的房,遠離台北,在某個不知原來一直期待的異時空,緩緩沉澱,像一顆灰塵飄飛旋轉許久,輕輕落在地上,悄無聲息,但確實地著陸了。我從包包取出上一本詩集的初排稿件,讀了起來。手機裡還留有當時拍下來傳給主編的手寫校對照片,甚至有臨時起意新寫的詩。那時的詩,寫的都是淪陷。心像一顆佈滿孔洞的石頭,大雨過後,四處積水,而我只是逕自耽溺窒息,不理會外界有人揮舞示警旗幟,或丟來救生的圈。隔日,我們隨船在海上破浪,靠岸後,手機一口氣收到許多訊息,是本來預計晚我們一日到達的同事,先一步抵達的報信。他說:台東機場櫃台廣播候補名單,念到你們的名字,都沒人到,「我就這樣搭上了飛機。」他且說:出門前,臨時決定帶上護照,以便隨時被召去香港記錄歷史。後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一人淪陷,乃至一城淪陷,世界淪陷,有些傷痕被留下來,開始了漫長等待,等待全面的毀敗與遺忘,像消失的礁。消失之前,學習麻木。在聽過許多更恨更苦更無能為力的他人故事後,也逐漸對無病呻吟感到害羞,對寫作一事心生倦怠,想寫的欲望減低,要寫的力道疲軟。「都已經試過了,那沮喪並不能好一些。」借用郭頂歌曲〈不明下落〉的詞來交待自身,大概十分合適。歌名本身,則是我對此間幾年的自己,最好的註解:若即若離,不明下落。平行宇宙裡,當時的月亮或許還在發光,一百種生活的可能性,仍只能擇一體驗,同時妄想更多。變動也是有的,譬如家裡多出一種孩子的哭聲,或者母親血檢出現嚴重異常,不知是好是壞,查到最後仍找不出原因,只能持續吃藥,壓抑無法理解的症狀。醫生判斷:可能就是年紀大了。就像某天,我驚覺眼睛對不到焦,原來並非使用過度,而是老花。時間流逝,鑿穿一切的理所當然,成為前塵。無論發生何事,我終究要失去自己的。這才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的,將不斷改變的實況。所以才持續在寫吧?所以才這樣寫著嗎?想起出發往蘭嶼前不久,接到自由副刊邀請,以手寫字體記下一則約莫十字的文學定義,當時寫下「文學是浮木」五個字,交稿時知道俗濫,但因為是事實,沒有掙扎。曾經在不同公司,被有熱情有才華的人所照亮,耀眼能力雖使人嚮往,但也讓我擁有以為珍稀的能力被迅速稀釋、看穿。惶惑茫然之際,朋友遞來橄欖枝般的指點:「可是你會寫作。」彷彿多一個切割面的稜鏡,要我相信自己在同樣的人事時地境況下,至少能為自己折映出多一點的光。深深被安慰,直到現在。是這樣才一直寫的,直到現在。只是清楚總要有所改變。另謀出路也好,重擬策略也好,寫作《水鬼事變》,我刻意強迫打破某些口吻的慣例、關注的主題,一邊自我懷疑,一邊攀越前進,希望它能是一趟返回火山口的旅行。希望忽然照亮路旁小鹿的手電筒,也照亮了幽靈。希望打開對話半徑,讓對象不再是不同時態的自己和周邊。希望自己能像水般存在於更多地方。希望自己能不只是涓滴細流或兇猛潮湧,更能在敘述上直接成為誰沖澡的水,漱口的水,滲出的體液,飲用的毒與藥,更詭譎異端,更無情可怖。詩集裡的詩,從早期的〈已知用火〉〈下一個冬天來臨前〉到〈自拍流出〉〈神知道〉等,接著砍掉亂練般發展水鬼系列,再回歸原始設定,寫下〈這輩子已經來不及〉〈無知欲〉等,確實有我所期待的,不可逆的蝸牛之死,一次性彰顯的硬傷與軟腐,以及礁石體內不同地質作用下,養出各種的坑疤樣貌。如果可以,我甚且想用結巴的窘迫節奏寫一首詩,如果它能更嘲諷更不政治正確更莫名更讓人不舒服。沒有寫成,就當是懸念吧。最後,一心希望自己轟然倒塌的人,竟然還被接住,要感謝自由副刊孫梓評,時報出版羅珊珊,為前身《奶油事變》和本書做設計的陳昭淵,以及並不知道自己被借來一用成為訴說對象的幾個人。我或已不明下落(像那隻真的被海浪捲走的公仔),你們仍貢獻所能,讓我像一個不存在的人,仍沐浴著想念。以及讀者。最後再援引歌詞,作為祝福:「好在是原野,若是不停歇,說不定能走出重圍。好在是山海,若是不感慨,應該還能浮出水面。」我感謝你們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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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人一代機已知用火我的一票(沒)投入光影之隙明天的月亮雨聲孩子本身無意義只愛陌生人每天下班我們約下午一點鐘起床──記大疫借來一用前方危險預警狂歡後動物感傷你是令我著迷的一切細碎總合一種美學陰影可及的範圍愛貓路人病著那時幻覺動物輯二 鬼庫卡幽靈物語水鬼事變水鬼與巫師水鬼與河童水鬼與青蛇水鬼與海妖水鬼與狼人(與螳螂)水鬼與莫比迪克水鬼與雪人水鬼與渾沌水鬼與葛奴乙水鬼與盤古水鬼與言靈湖貞子輯三 殊途捏氣泡紙萬物皆雨百年孤寂在霧中神知道自拍流出賤狗可以色色充氣玩具下一個冬天來臨前一些天氣現象日全蝕桃莉羊淡痕無知欲這輩子已經來不及髒的好東西往好處想詩給我【後記】不明下落